Nero師青專欄

【Nero專欄】Nero 黃恭敏/小說《倫敦》-連載完結

【文/Nero】

 

我點了點頭。「妳會嫁給一個說夢話且失眠的男人嗎?」我轉頭看向艾蜜莉。

 

「我會讓他不再說夢話,我保證。」艾蜜莉回答,我被這答案逗笑了,在她回答之前我只想到是或否的答案。「小心不要殺了你未來的老公。」我看著N說。

 

「我只會很用力地捏住他的鼻子,缺氧時他就會醒來了。」艾蜜莉回答。

 

「是嗎?」

 

「相信我,我在我爸身上試過。」艾蜜莉說。「不然我也可以打他,我常常這麼做。詹姆士,如果你發現你老婆說夢話,你會殺了她嗎?」

 

「我大概不會結婚吧。」我回答。

 

「誰知道呢?」N接話。

 

「你打算結婚?」

 

「我不會娶我最愛的女人。」

 

「為什麼?」艾蜜莉問。

 

「因為如果那樣的話我和她兩個都會外遇。」N聳了聳肩,艾蜜莉沒有說話,只是又瞪了他。N突然爆出笑聲,笑得像個小孩一樣。

 

「我可能會把她叫醒,喝點酒,然後想辦法比她早入睡吧。」和艾蜜莉四目相接時,我回答。

 

「哈哈,那你得睡得跟豬一樣熟。」N說。「你們要是以後因為謀殺配偶坐牢,我會去探監的。這一站換車。」

 

我們在人潮洶湧的綠園站下了車,準備從皮卡地里線換到維多利亞線。我們原本可以換乘比較快到達牛津街的貝克廬線,但是N表示自己不喜歡貝克廬線的名字和顏色,所以我們繞了點路。

 

我們來到維多利亞的月台上等車,艾蜜莉向我問起了昨晚音樂劇的事。車很快就來了,雖然列車還沒進站,卻已可以在隧道盡頭看到光線。我轉過頭來看向N,想要向他示意車來了,卻在一雙海黑色的眼裡發現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落寞,他大概以為沒有人在注意他。他看著列車即將來的方向,和其他焦急等待的乘客一樣,但他凝視的似乎是一種過去,好像地鐵已經進站了,又離去了;好像我們已經錯過了什麼。列車進站了,車燈的光在他黑色的眼裡越來越亮,他用一種滄桑地無法再滄桑,只有一個淪落天涯的年輕人會有的那種眼神看著已經進站的列車。

 

「你在傷心嗎?」他海色的眼睛看起來很是落寞,使我忍不住打斷了他。

 

「傷心?」他馬上反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有那麼一瞬間他用一種厭惡的眼神瞪著我。但那眼神一瞬即逝,此時的他看起來一如往常。

 

「你剛剛看起來很傷心。」我說。列車的門打開了,我們排隊上車。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些事情而已。」

 

「什麼事情?」

 

「所有的事情。」N回答,幾聲鈴響之後車門在我們身後關上。

 

地鐵上,我們再一次面對面地聊天。「我聽里奧說你曾經在歐洲旅行過──他還說你當過流浪漢,是真的嗎?」我問N。

 

「恩,沒有流浪漢那麼誇張,只是睡車站而已,那時候挺頹廢的。」

 

「為什麼旅行呢?」

 

沒有回答。「那你為什麼來倫敦呢?」反而向我提問。

 

「因為我──」我說。「因為我想找一些東西。」

 

「找什麼?」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但我說不出來。「一種不存在的事物。」

 

N笑了。「你不覺得那聽起來有點傻嗎?」他看著我,等我回答。

 

「我不這麼覺得。」艾蜜莉替我回答了。她靠在車窗上,雙手環抱著,看著我們兩人。

 

「或許吧,我不知道。」我說。

 

「我開玩笑的。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N說。「想像所需要的勇氣,和去追尋所需要的勇氣很難並存,就像太空人和詩人很難做朋友──所以我覺得你挺勇敢的。」

 

我再次地受寵若驚。「謝了。」

 

「我覺得你蠻適合當個領導者。」艾蜜莉對我說。「像是樂團指揮之類的,你只差一頭飄逸的長髮而已,在台上指揮時可以甩的那種。」

 

「謝了。」我回答。

 

「哈哈,讓你後面的女士過一下。」N指了指我後頭。我不小心擋到一位老女士的路,大概是因為車快到站了,她以為我們沒有要下車。她向我說了聲借過,我向她道歉並讓她過。「不好意思,夫人。」N對那位老女士說,她回答說沒關係。

 

車速慢慢慢下來了,等待車門開的這段時間我們沒說話,車上廣播傳來:即將抵達牛津街站。我突然害怕了,突然希望地鐵不停地開,軌道沒有盡頭,如此一來,當某個人打電話給我時,我總是能告訴他,我在路上。其實,我並不勇敢,我總是後悔,在我心中活在過去或是拋下過去的渴望同樣地強烈,同樣地令我痛苦難當,有時候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悲觀主義者或是樂觀主義者。我想,我喜歡的是那種期待,而不是真正的到達,就比如有時候我希望雨不停一樣,如果有人問我在做什麼,我就會回答:我在等太陽出來。

 

N似乎和我非常不同。我不喜歡和我同樣的人,甚至會不由自主地厭惡,往往是和我不一樣的人會吸引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列車到站了,車門打開了。N和艾蜜莉等待那位老夫人下車後才移動腳步,等車的人群也很有禮貌地等我們下完車後才開始上車。我們三人並肩走在月台往出口的路上,里奧會在出口附近等我們。

 

「不好意思,夫人。」確認了那位老夫人不在附近後,我開玩笑地對艾蜜莉說了這句話,試著模仿N的英國口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於是他們兩人用不同的語氣唸了同一句話好幾遍,興高采烈地想要糾正我的發音。

 

9

里奧帶著昨天兩位女孩和我們在車水馬龍的牛津大圓環會合。從地鐵站走出來時,我並沒有感受到在大城市會有的那種新鮮空氣撲面而來的感覺。倫敦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想劃界線也劃不清。「愛麗絲聽到你要來,本來也要來的。」里奧對我說,我想他在開玩笑。

 

我的目光停留在琳娜茶褐色的頭髮上時,她回頭看了我,對我笑,叫了我的名字。

 

我們六人興致勃勃地沿著牛津街走,高中生似的大聲笑著,完全不顧他人的眼光。全世界有名字的精品百貨都集結在這條街上了,我們經過一攤賣糖炒栗子的小販,買了一紙杯的栗子分享。N、里奧還有蒂娜走在前頭,艾蜜莉、琳娜和我則跟在後頭。

 

「你在幹嘛?」琳娜問我。

 

「我掉了一根眼睫毛。」我回答。「可以用來許願。」

 

「眼睫毛可以用來許願?」

 

「可以呀,妳不知道嗎?」我說,趁著微風把指尖上的眼睫毛吹了出去,希望能讓它飛到天空裡。「只是好玩而已。」

 

「你許了什麼願望?」艾蜜莉說。「有實現過?」

 

「沒有,大概不是那麼靈驗吧。」我說。「就跟新年願望一樣,沒幾次實現。」

 

「說起來,新年也才過不久,現在也還算是新年吧。」

 

我們就這樣沿著街道一直走,隨口聊著、走著、呼吸著,我說起在場沒有人聽過的趣事或秘密。沒有人問起目的地,我想也沒有人知道,或許是牛津街的盡頭吧,如果這條街沒有盡頭的話,我們就會一直走到深夜、凌晨、黎明、直到整座天空變為銀色為止。

 

「你們想知道怎麼用克羅埃希雅語說新年快樂嗎?」琳娜高聲問道。

 

「好啊。」N轉過頭來,他停下腳步,我們便在原地靜候琳娜揭曉謎底。

 

「Sretna Nova godina!」

 

我們都試了,N講得還不錯,其他人包括我則是說得一團糟。我又試了一遍,全部人都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

 

經過一間百貨公司時,琳娜和艾蜜莉想進去逛一逛,N也贊成。但我們手上已提著大袋小袋,於是我和里奧、蒂娜在外頭吹風顧東西,N則陪二名女孩進去逛。

 

我們並沒有在外頭等很久,他們什麼也沒有買就出來了。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手錶,下午三點。

 

「久等了,三位。」N望向我。「傑克,趕時間嗎?」

 

「沒有,我只是──」

 

「各位,仔細聽。」艾蜜莉打斷我,嚴肅地像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宣布,然後用克羅埃希亞語對我們說新年快樂。「哈哈,哦,老天。」我們為了這事在人行道上笑到快缺氧了。我笑到左胸都痛起來了,這是我的老毛病。

 

我的手臂上突然傳來一陣溫軟的觸感,琳娜挽住我的手,她挽的方式非常柔軟且私密,難以察覺。我略感驚訝地低頭看她,我們一行人繼續往前走,她小鳥般的笑聲在我耳畔,牛津街細微地幾乎感受不到的陽光照在我們臉上。

 

這時,我抬頭望向天空,倫敦白色的天空像顏料,在灰色的心底唰地一聲撥灑開來。

 

「各位,今天是禮拜一,我們今天晚上要去琳娜的送別派對。」里奧說。「你們想要哪一種雞尾酒?莫希托或是海鷗?」蒂娜問。

 

「你會來嗎?」琳娜問我,我說會。

 

(連載完)

 

~

 

師大青年報/Nero專欄,小說《倫敦》連載至此完結。

 

 

 

 

 

 

Nero黃恭敏,流英作家。以中文寫作,英文拍電影。第一本中文書《旅記》將於今冬台灣出版。

如果想要了解心,可以繼續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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