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ro專欄】黃恭敏《旅記》/琴─ No.2
【文/Nero 黃恭敏】
阿亞的期中發表會很順利,我和她一同出席了。加上在場評分的老師不到二十人的觀眾之中要數我拍手拍的最大聲。
謝幕之後沒有慶祝的機會,發表會結束的當天下午也要練琴──這就是鋼琴系學生的人生,她們笑著對我說,我卻感到一陣陌生。
阿亞換下洋裝之後,我便如往常一樣陪她們從音樂學院走到琴房。
我們剛踏出屋簷下的片刻,天空裡下起了雪。
雪比預計的還要早一天到來,該說是命運嗎?因為提早下起的雪,我們三人沒有馬上往琴房走去,而是來到了學院後頭的小山丘上。
山丘下可以望見大型表演廳的停車場,每逢演出這兒便會停滿全國各地來的車,此時卻是一片空無。停車場不遠處便是通往白色平原的公路,樹葉凋零的差不多的林子佇在公路兩旁。
回頭一望,山丘上除了佇立的我們之外,也不見任何人。
「他跟我說他想學鋼琴耶。」
「真的嗎?你會讀譜嗎?」
「讀譜?」
「就是看五線譜呀。」
我點點頭。國小時我曾加入合唱團,升上了國中,信基督教的合唱團老師更將我稱之為「上帝的恩賜」。可惜這恩賜隨著我的聲帶成熟,就這麼消失不見了。
「給我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交給她,她握住了我的左手,然後仔細的端詳了起來。
「阿亞妳看,他的手指好長哦,應該很適合彈鋼琴。」
「我看看──真的很長耶,你真的想學鋼琴嗎?」
「真的。」
「我可以教你。」
阿亞突然對我說。說英語時的她顯得十分堅定。
音樂學生練習的琴聲從小山丘另一頭的琴房傳來,是蕭邦。琴聲在這雪的天氣裡顯得有些蒼白,宛如悄悄起舞的芭蕾舞者……
「真的嗎?好啊。」
我回答。
我們走下山丘時雪已經停了,初雪就是這樣難以捉摸。
當天晚上下起了足以埋沒一切的大雪。
美國人以華氏度量氣溫,起先我並不是很習慣。定義同樣的氣溫時華氏總比攝氏高上幾十度,記憶裡的三十度炙熱,這裡的三十度卻是如此清冷。
這樣認知與感受的落差,在我初來乍到的心裡交織出了的一道微妙的弦,彷彿室內樂中同時演奏的中提琴與小提琴,沉吟,鮮明。
阿亞認真的記下了換算攝氏與華氏的公式,相反的我卻透過一天比一天冷的天氣來衡量華氏:
「啊,原來這就是華氏四十度的天氣。」
「結霜的今天比昨天冷了十度呀……」
類似這樣的衡量方式使我直至離開美國都沒能精確的以華氏來區隔四季,卻也漸漸使我忘卻該如何以攝氏過活了。
阿亞教我鋼琴的學費是每次上課便要請客到學生餐廳吃一頓晚餐,每周上課兩次,一次兩小時。我們彼此間用日語溝通,對於學琴想必會有所幫助。我這樣告訴自己。
正式開始上課的那個禮拜,阿亞卻告訴我她也願意教我鋼琴,讓我在她們兩人之間選擇一個人當老師。我問阿亞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阿亞臉上帶著一種我猜不透的表情告訴我:因為她要求一定得替她傳達她也可以教我這件事。
後來的我才知道向所謂的理所當然提出異議多麼需要勇氣。
使用華氏的當地居民們鮮少會以負數來形容天氣,可是我向阿亞學琴的那個冬天的北極漩渦卻為十二月初的紐約帶來了一場又一場攝氏零下的暴風雪。
冰霜來臨時一離開室內便要全副武裝,建築與建築之間更由設有暖氣的地下道連結,以免學生凍僵。這樣的氣候裡我們鮮少待在室外,白天總在課堂與宿舍之間徘徊,並在晚間琴房外的走廊上不停的擦身而過。
我和她依舊會一起到白色平原買東西,卻再也沒有機會去紐約市了。
隨著冬季越深,我們對時間和所在的處境產生了一種漫無止境、餘音纏綿不絕的錯覺。
如風雪不停迴旋的十二月的某夜,我練完了琴,獨自徘徊在十點鐘回宿舍的路上。
路旁積滿了雪,我把下巴縮在深藍色的羊毛圍巾之後。
唯有新建的琴房位於校園邊際,沒有與其它建築連結。
而傑森今晚想必又會帶他新交的女朋友回宿舍同寢。
想到此處,我頓時起了到圖書館渡過今晚的念頭。在此之前我決定先到學校附設的星巴克買杯咖啡和三明治什麼的裹腹。
跨出腳步,我由街燈在雪地上所描繪出的光暈邊界,緩步走到另一盞街燈微溫所能觸及之邊際。再度踏入雪中,夜晚再度清晰時,我抬起頭來,望向夜空。
(連載待續,6月20號:No.3)
作家簡介
Nero,黃恭敏。台北出生,住在倫敦,以中文寫作,以英文演電影。今年冬季,
《旅記》一書將出版
「我在世界裂痕處等你」